第57章
是谁?是谁有这样相似的双眼? 他闭起眼睛回忆着。 是一个女人,一个女人也曾经这么近地看着他。 不,那个女人的眼睛没有那么冰冷,小刀子般刮得人皮肤疼。它应该更圆一些,眼角往下垂一点,带着好看的弧度。 对,它是深情的,温柔的,是冬日里埋藏在寒冰下的温泉,是春日里江南白墙黛瓦下呢喃的家燕。 贺健把头后仰,仔细观察着。 这双嘴唇也不应该那么薄,是圆圆的,软软的。从这张嘴里不应该传出轻蔑的话语和无情的谩骂;它带着香气,吐出的是雪莱的诗篇和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的旋律。 “记起来了么?” 郑翔带上眼镜。 “不,不……” 贺健捂住脑袋,痛苦地佝偻起身体,仿佛背后脊梁里的肉筋被人用钩子拉出来,狠狠地牵拉,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迫脱离大海的游鱼。 透过胳膊肘的缝隙,贺健再次朝郑翔望去,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——曾经的自己。 曾经的他也是胸前插着钢笔的读书人,全校就属他的学习成绩最好。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就给《新民晚报》投过稿子,在《学生周报》上发表过诗歌。老师们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,将来一定会考上复旦交大。 然而老天爷偏偏给他开了个大玩笑,别说考大学了,初中刚毕业就被要求作为“知识青年”去黑龙江插队。贺健说什么都不愿意,说“知识青年”去种地,那农民伯伯做什么?去念书么? 街道工宣队天天戴着人马在他家楼下敲锣打鼓扭秧歌。 咚咚锵咚咚锵, 戴花要戴大红花, 骑马要骑千里马…… 邻居们不胜其扰,张师母本来身体就不好,连续敲了两天直接心脏病发作住院了。 见贺健还是不肯松口,居委会大妈们又轮流上门给贺家姆妈和阿爸做思想工作。贺家阿爸工作单位的领导找他谈心,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——如果儿子不去黑龙江,那老子也不用来上班了。 压倒贺家人的最后一根稻草,来自于贺健的中学班主任。班主任说了,贺家有两个孩子,按照政策规定如果当哥哥的不去插队的话,等再过两年敏敏毕业,就要轮到她去了。 贺敏敏彼时才十二岁,是个小小姑娘。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贺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眼中的宝贝。是当做心头肉、眼珠子一般捧着养大的洋囡囡。 全家那么多人,贺敏敏跟贺健最要好,放学一回家就粘着他。说学校里和弄堂里的男生都是臭臭的,只有哥哥是香香的。 一想到自己雪团儿娇嫩,珍珠似宝贵的大妹妹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去“修理地球”,做阿哥的贺健终于放弃坚持,戴上大红花,登上绿皮车,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,去往那个只在书里看到的地方。 然后呢……贺健一只手薅住头发,一只手覆在额头上,拼命回想着。 然后他在那个荒凉的世界里,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子。 她跟《渴望》的女主角刘慧芳一样善良,温柔,善解人意,思想进步。 他与她山盟海誓,与她水乳交融,最后……为了留城名额,无情地把她丢在了冰天雪地的雪国。 就像电视剧里王沪生对刘慧芳做的事情一样! 始乱终弃…… 那天在婚礼上,他就是这样骂郑翔的。 其实他恨的哪里是郑翔,他恨的是那个背叛郑小芳的自己。 一想到郑翔玩弄、抛弃了敏敏,就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二年前犯下同样罪行的自己。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的。 “应该应在我身上的,怎么不应在我身上呢……” 贺健抱头痛哭。 在酒精的作用下,贺健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实。他好像在上海,又似乎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。 “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,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。 但愿从今后, 你我永不忘,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。” 贺健眯起眼睛,挥舞双手,轻声地哼唱着。 房间扭曲成了麻花,脚下的地板变成了黄浦江上的舢板,他努力地晃动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。 突然之间,歌声变成了凄厉的质问声,一个女人用带着血泪的语调嘶吼着: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? 我在等你啊! 你不要我了么? 贺健双手堵住耳朵,大声呻吟起来,想要把这声音从耳边驱赶出去。 可是没有用,根本没有用。 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,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,这些声音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,让他无所遁形。 贺健试过一切办法,他抽自己耳光,把头埋在水盆里,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量。 然而通通没用,只有酒精才能让他短暂地得到解脱,只有喝得晕晕乎乎,他才能忘记自己背负着的罪孽。 “呵呵……” 贺健大口喘息着。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,冷不丁地笑了起来。 一个念头沿着脊梁快速爬升,占据了他混沌一片的大脑——杀了他,杀了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渣。 他死了,你就解脱了!